陈丹青:他领我认识纽约,也看清海外华人的伟大与猥琐(5)

2023-04-30 来源:飞速影视
龙章每当这些时候,翻身就做,一点没有做作,没有夸张,因为从小做到大,全是真心。那天我母亲葬礼上,龙章当然来了,忽然就走到母亲棺木前,回身对着众人唱了一首戚戚哀哀的昆曲。龙章自己的亲妈妈呢?可怜他都不记得母亲的模样了。我初次访他,聊着聊着,他忽地起身翻开地毯一角,取出母亲年轻时的照片给我看,一位好看的民国人,烫着头发,微微笑着。有谁会将自己母亲的照片藏在地毯下?这又是龙章的好玩与动人。
前年旅居纽约的香港画家司徒强走了,葬礼是龙章一手操办的。他在纽约地面关系多,海峡两岸找他用他的人,终年不断,纽约一地,则走运背运的港台文人艺术家,也多少用用周龙章,其中势利之徒自是不少,龙章的恭敬闪避和柔软的推诿,功夫一流。可是遇到老朋友,尤其是景况不佳的朋友突发急难,他便出面担当,再难再烦的事务,件件弄妥了,不声不响退一边。龙章是见过世面的,当初混纽约,最是惊心动魄的经历,是当场目击小弟兄死在黑社会的枪口下。龙章说起,跳起身学给我看,怎样有人击门,怎样他去开门,怎样被来人当胸一推踉跄跌倒,怎样眼看杀手径奔办公桌朝着仇家的脑袋开枪……元香、元红,当年在香港和龙章同班学艺,之后两位女孩和龙章来纽约闯。那代港台艺人甜酸苦辣,大陆同行不能理解,也难领会江湖身世的豁达而强韧。龙章边谋生边读书,之后竞选美华艺术协会会长一职,胜在他的善解人意,能屈能伸。
八九十年代以来,此一文艺道场眼看被龙章愈做愈火,几次美国经济萧条,能砍的项目都砍了,他这边却是屹立不倒,个中艰辛外人岂能想见?而龙章的能量委实惊人,一场接一场活动办下来,有时四季之内竟有两百多场。这本书中他随口谈及的演艺圈各路英雄英雌,已足以令读者惊异。你可说是演艺圈内的深度八卦,也可说是精彩纷呈的艺坛传奇。真要细数他所亲历亲见的人与事,那是本书的十倍篇幅还不止。
龙章心里的真苦恼是同性恋。幼年他自觉性向异样,又迷恋唱戏,如他这般好家世,小小年纪,他二十岁就出走了。我是从龙章才晓得,非但大陆,当年便是台湾偷渡香港,也是冒险,“小木船进了九龙,伊拉讲可以爬出来看看了”。他一脸惊恐和侥幸,好像还在那一刻。“丹青!我一看香港万家灯火,眼泪流下来!”——承蒙龙章相信我,也幸得我没走开,是他向我渐渐告白同性恋的种种自抑和纠结,从他那里,我上了人性与人权的一课。
说来好笑,因大陆的封闭,我到纽约时二十九岁了,居然不知世人有同性恋。头一回纽约的守岁夜,我在时报广场亲见好几对男孩拥抱接吻,大开眼界。当时吃了一惊,心里并不怪,却似有说不出的天启:原来人性有如此一出。不久识得龙章,是在由他经手的展览上。他是多礼的人,然而见面即熟,开口上海话,已如兄弟。我少年时下乡务农,男孩勾肩搭背同床昏睡,不算件事。如此,我们往来相处总有两三年,我全然不察,也全然不想到——龙章竟有本事使我不想到而不觉察。有一回我说:“你这件皮大衣有点太七十年代了。”龙章一愣,走到阳台,扬手扔了。他的寓所是在四十五层之高,眼看那件皮衣在风中飘摇了好一阵,这才隐没在深渊般的楼层中。总之,我只觉得龙章好玩,不觉得如何异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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