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京物语》

这部电影的风格自然是“温柔敦厚”的，哪怕是表现晚年丧偶的大悲，小津也只是给了笠智众一个茕茕望向河川的镜头，老人一脸平静地对前来的原节子说：“黎明真美丽，今天也会很热。”仿佛顾左右而言他，却让人在恒常的昼夜流转与四季节律之外更深刻地体悟到人的生命之如逝水，永不回还。

话说半句，未出口的沉默反而涵容更深，譬如儿子奔母丧来迟说出的那一句“搭八点四十的鹿儿岛方向就赶得上了”，不必嚎啕地表达遗憾，愧悔之意已尽在其中。细节亦无需满溢，只是一处两处精准的点缀，反而更衬出人物的丰实，比如儿媳招待公婆却要到邻居家借酒与酒杯，也不必如何渲染其生活冷清，寡居的寂寥与单调已能管中窥豹，更何况，三人谈话间还曾说起，早逝的儿子原是个好饮酒之人。

小津的“温柔敦厚”固然有东方审美趣味的原因在，却也透露出一点创作者的私心。《东京物语》始终是被笼罩在一种“老去”的空气里，不仅是父母的青春在老去，子女的热肠在老去，寄托于原节子身上的古典日本的优美与诚挚也同样在“老去”。与之相映衬的是轰隆隆驶过古老小镇的火车，冒黑烟的烟囱与高楼大厦林立的东京城，越发普及的现代医学与日新月异的美容时尚，还有人们渐趋忙碌的生活方式与日益冷漠的社会关系。当原节子说出“我不会让自己变老的”，影片之于战后日本的时代隐喻性已达到了顶峰，世上没有不老的人，只有不老的文明与国家。小津在影片中预言了古典日本的妥协与消弭，正如原节子在片尾自陈：“我也觉得不能永远这样下去……心里的角落好像在期待着什么。”她承认了改变的不可抗拒，也做好了改变的心理准备，等待的无非是一个时机。而在时机到来之前，小津固执地将镜头给予那些只说一半的台词、只浮出一角的冰山、只讲到中途的故事，用一种美学风格的固守，去完成他对“老去”的日本的哀悼与挽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