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西画品录(37)

然则品艺之事果简明若此否？或诘之曰：“历代先师，一旦艺途求精，即使修炼至达‘纯阳’之境，亦果真断不及彼‘清虚亚神’欤？”又诘：“其品已至‘超妙’，尚亦合当仅居‘精’之‘仲平’者下乎？”思之是不能不曰据理也。故尔不得不将“格调”与“工力”作一变通处置，于是方有“三品七等九格”云云。
由此似可见品评古人之烦难矣。难便难在所持准绳本身标准及其丈量分寸之把握上。今观古，尤其以“一今”观“历古”，固不当不虑及“技之发展成熟”常理；然“技熟即为艺高”，分明又与余之初衷背道而驰。倘果真若此，艺中“高古拙朴”之风，又作何论？噫，由是可曰：不得纯“古”，不能纯“今”，余之绳法，全仗余腔内方寸间精把细持。艺涉风神意韵，余必舍形忘我、悠然心会；事关“七墨五笔”，余则瞠眉鼓目，锱铢必较于丹青法度间。至若“三远四难”、“八格六要”及“绘宗十二忌”等种种倡言避讳细则，余亦无不一一严考谨究，轻敲慢推。其态绝似品酒师咂舌尝酒，神运心驰，念凝意张，手中并不依赖一物，腹内自有真酒在焉。渺微技艺端的如此，岂又是现成“六法”长置于彼，随时逐处，想取辄取、欲拿便拿哉！
又，自有明以降，凡论古画，断不能不涉“南北宗”一说。余非冬烘，庶不至吹毛求疵、斤斤计较于此，然亦不得不敛神聚力焉。实则死抠“南”、“北”，强以历代画家对号入座，必不能自圆其说，且极易将水搅之愈浑，倒不若仅有一虚拟定位为好。前贤有关论述已不消重复矣。余今仅立一论：史脉现实分明由古之“北”强而终至“南”益强，此仅是历代文人呼吁鼓噪，抑或是“南”本身尤合于“道”？——此道也，既非“常道”，亦非老聃之“道”，实“画道”也。余观夫，“北宗”山川雄险，然以略趋写实故，艺道实夷且近；“南宗”峰峦柔和，然因尤重意象，且敢求“不似之似”，艺道实则险远。近，犹人之于青少年时即早熟，故盛气凌物，意壮境阔；远，乃若士之徘徊迷途，难觅捷径，欲速不能，欲返不甘，历千艰万难，终于水尽山穷处得几岫穴，于是方识境外别有洞天…
…总之，“南宗”之艺本身亦若蚕虫，虽吐丝自缚，终有脱壳破茧之可能；“北宗”艺道则确似人生：全盛气血、青春辉光卒有时日，一经越限，则莫可奈何渐趋老朽矣！试观一部画史，注目其间几多雄据一时之辈，及三五位天资纵横、破古开今之士，再细细较之于今及西方画史，当识余言不谬。
余固以为士夫中人为画尤胜矣。所胜者，今之所谓“综合素养”，古曰“胸中有万卷书”耳。此亦人皆可论，余不赘言。然“作家”、“画师”之艺又岂可小觑哉？画艺终为画家之艺；余之“画品”，终当以画言之，——既言画，又焉可不重画法？故余所尤重者，实为技亦精纯之士夫画家也。定位既已如此，故尔凡以画为余事之文人，若非其艺即使置诸职业画家队中亦毫不逊色者，则必为余摒诸本录之外。譬如东坡，其人为古贤中余敬极爱极者，且其画亦为历代“为贤者讳”群夫尊之甚高，然余实不敢为其肥圆松散之画风护短也。是又焉可与摩诘传世之作《雪溪图》及《伏生授经图》同日而语哉！而又若“四王”辈，长叠“白馍之山”，余颇不喜，尤厌其桎梏三百年间华夏画坛睿思灵意，亦淡却亿万国民品艺之口味。然如若设身处之于彼时彼地，则其画之意境技艺，又不可不令人回首注目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