琦君：一个人没有一点秘密，还有什么意味可言(3)

春秋时代五霸之一的楚庄王，有一次大宴群臣，特地命他的爱姬为嘉宾斟酒。忽然一阵大风把灯火吹熄了，有一位轻薄臣子乘机踩了一下爱姬的脚，把她鞋尖上的珍珠踩掉了。她非常生气，随手抓下此人的帽缨，回来报告庄王，要处没有帽缨的人于死罪。庄王却从从容容地下令，暂时不要点灯，他说为了宾主尽欢，大家都把帽缨取下，然后再点灯开怀畅饮。爱姬埋怨大王何以如此做法，庄王说：“凡人往往由恐惧而生恨心，由猜疑而动杀机。我非圣贤，如果我知道是哪个对你无礼，即使勉强原谅他，仍不免耿耿于怀，不如根本不知是谁，彼此心中不存芥蒂，岂不更好。”那个开罪爱姬的臣子，自是感激涕零，痛改前非了。庄王真可算得是个聪明绝顶之人，他宁可不要知道那个秘密，保全了别人的名节，也消除了自己的怨毒之心。这才是君子的以德服人，庄王之所以能成霸业，绝非偶然。
另外一个相反的故事，就是晋文公的妻子齐姜。那时文公尚是公子，逃亡在齐国，她为了替丈夫保密，把听到晋国臣子密谋送公子回国的采桑女子杀了，然后协助公子返国。这真可作为好传播秘密者诫。今天电视上动不动就“杀之以灭口”的血淋淋事实，正属此类。

天主教的神父，上帝赋予他听取旁人秘密的特权。但他们在听取信徒忏悔时，必须穿上道袍，端端正正闭目凝神，坐在一个密封的神龛里，听忏悔者从缝隙中喃喃诉说。这样的仪式，固然是表示宗教的庄严，可能也含有保护神父安全的用意吧。记得有一部西片，叙述一个杀人犯向神父忏悔，神父因他本性尚属善良，劝他自首，他却没有勇气，又生怕神父泄露他的秘密，进而谋杀了神父。一位曾受神父抚育之恩的警察发誓侦查凶手，终被他侦破。该片故事曲折，意义深长，正足以为好听旁人秘密者诫。
我服务司法界多年，在工作上，每天过手的黄色公文夹、密件、机密件、最机密件，正不知多少，一切在我都是“过目即忘”。一则我生性对于“等因奉此”的公文，特别健忘；二则私人谈话不涉公务，是职业道德。英文字的“秘书”或各部的“首长”（secretary）就是由“秘密”（secret）一字引申而来，可见从事公职，保密第一。这是就公务上来说，就个人而言，人尽管有深度、有涵养，内心的秘密，究竟是愈少愈好。所谓：“君子坦荡荡，小人长戚戚。”司马光说他自己平生无事不可对人言，就是一种坦荡荡的磊落胸怀。以今日社会关系如此复杂，人际关系如此密切，大众传播如此发达，刺探秘密的方法又是如此巧妙，保密实在是一件十二分不容易的事。否则的话，美国前总统尼克松的前程，也不会断送在水门事件上。越南的沦亡，季辛吉也可以把对阮文绍的承诺推得一干二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