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建华|张爱玲《小团圆》与晚期风格(4)

2023-04-26 来源:飞速影视
她说:“在西方近人有这句话:‘一切好的文艺都是传记性的。’当然实事不过是原料,我是对创作苛求,而对原料非常爱好,并不是‘尊重事实’,是偏嗜它特有的一种韵味,其实也就是人生味。”《小团圆》中以九莉偿还蕊秋与之雍的金钱与爱情之债为交叉主线,如张爱玲对水晶说“还我欠下自己的债”,在这意义上《小团圆》也可看作她的完成自我的文学之旅。因此表现富于“韵味”与“人生味”的“真实”是这部自传体小说的基本特色。如九莉在见到之雍前:“她鄙视年青人的梦。”(163页)这一短句表明她何以爱上年龄大得多的之雍,涉及恋父情结的微妙关系。说到九莉与汝狄的婚姻:“她也不相见恨晚。他老了,但是早几年未见得会喜欢她,更不会长久。”(179页)这类自白去皮见骨,直达心性,而意蕴丰富,取下嘉宝式的神秘面纱,比起前期风格少了些华丽与色香,多的是质实与厚重,遂有一种“曾经沧海难为水”的人生韵味。
《谈看书》中用“金石声”来形容“事实”的精微境界。如说到“内心的本来面貌”时:“无穷尽的因果网,一团乱丝,但是牵一发而动全身,可以隐隐听见许多弦外之音齐鸣,觉得里面有深度阔度,觉得实在,我想这就是西谚所谓the ring of truth——‘事实的金石声’。”另一处说:“因为我们不知道的内情太多,决定性的因素几乎永远是我们不知道的,所以事情每每出人意料之外。……这意外性加上真实感——也就是那铮然的‘金石声’——造成一种复杂的况味,很难分析而容易辨认。”含“金石声”的“事实”须有深度与广度,平常而意外。张爱玲在六十年代写成英文自传小说《雷峰塔》和《易经》,它们至少被压缩四五倍而写进《小团圆》的前半部,被选取改写的当属精华部分,因此隽言妙语迭现精彩。一个有趣的例子是:九莉还是个婴儿时,韩妈用汤匙喂粥,一次次被她泼掉:
“突然汤匙被她抢到手里,丢得很远很远,远得看不见,只听见叮当落地的声音。”(217页)这一句追溯九莉最初的记忆,生动刻画她生来的坏脾气,那“叮当落地的声音”对于作者所追求的“事实的金石声”很有象征意义。
《小团圆》的基调是刚性,刺心,讲求一种力度的美学,或可以“金石”一词来形容张爱玲的“晚期风格”。小说为二战所笼罩,“斯巴达克斯”叛军“等待”杀机,日本人的炸弹纷落于沪港双城,之雍潜逃前夜九莉的动刀之念,她梦见父亲带她兜风,像阎瑞生谋杀案,汝狄手持劈杀打胎医生的柴斧。身处刀光飞舞、金钱主宰的乱世,众生受日常欲望的迫胁与煎熬。弥散着《罗生门》般罪恶与证词、道德与生存的焦虑,而女主人公九莉历经五味杂陈的爱情之旅,在挣扎与幻灭中走向现代的自我救赎,如其动辄“针扎”“震动”的心理感受与“胸部”“乳房”“曲线”的女体描写,处处可听到发自女性的铮然的金石之声,欲望的高光修辞带来美学上的重口味转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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