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相对论者的信仰」(4)

2023-05-01 来源:飞速影视
我雄心勃勃,开出书单和影单,列出写作计划,为不再需要像原来那样见缝插针地阅读和写作而狂喜。然而仅仅半天,我的头脑和我的眼睛都开始罢工。它们用晕眩和疼痛告诉我,务虚同样要消耗体力,甚至比务实的工作消耗更甚,更难以持续。于是我只好站起来,做饭,做卫生,收拾房间,整理家务。做做停停,一天很快过去。我发现,当我处于工作状态,我在固定的时间做固定的事情,我不但一天工作了八小时,而且每天一样也在看书,写作,做饭,做家务。当我在家休息,我看的书和写的字当然是比工作时更多,但只多了一点点,和我多出来的时间完全不成比例。也就是说,当我不在工作状态时,我的时间缩水了,我的时间丢失了。我的时间变成了我不能承受之轻。我提前实现的理想生活状态完全没有我想象中的那样纯粹和完美。这反过来使我反省我对工作的看法。显然,占据我们生命大部分时间的工作并不仅仅是工具和手段。
工作还是生活本身,既是过程,也是本体,更是我们心目中被认为至关重要的向往和追求的底座和衬托。我不得不承认,这是个无可奈何的相对论的结论。
与此相关的问题是和工作相对的退休。退休,这是个自带光环的词汇。我心想,难道还有人不愿意退休吗?然而伴随着退休年龄推迟而来的,是逐渐四处浮现的“害怕退休”这样的表述。我对这样的表述第一反应是惊诧。怎么还会有人害怕退休呢?退休了,自由自在,不好吗?但是事实就是,没有不需要付出代价的自由。当代价过大时,人们宁愿不要自由。进一步探讨,“害怕退休”不但情有可原,简直合情合理。退休首先意味着收入的大幅下降,退休意味着我在居家封闭中体验过的时间缩水,也就是生命缩水。退休意味着在生命的火焰仍在熊熊燃烧时退出社会,退出环环相扣的人间机制,成为多余之人,或说没有实用价值的人。这些问题对不同的人重要程度不等,但都可能产生致命的杀伤力。于是退休这个词,也变成了一个脱离绝对价值的,在主动和被动两方面都模棱两可的词。
关于退休的模棱两可,还有另一个方面,那就是对退休的讨论只适用于有休可退的人。这又是一个关乎相对的问题。深挖下去不难发现,不仅我们内部的感觉是相对的,我们外部的世界也是相对的。我本想不谈这个问题,因为堂而皇之地谈论想不想退休,这有炫耀、卖弄和嘲讽之嫌。但既然退休这个问题对部分人是存在的,那么回避也不是正确的态度。所以暂且立此存照。
比如食物。我在八岁时第一次吃到香蕉,准确地说,是半根香蕉。那时我的家在一个山沟沟里的三线工厂。爸爸工作的子弟学校为招待从省里来的领导,特意到二十公里远的镇上买来香蕉。当然这些细节只是我后来的合理猜测。那天晚上,爸爸带回来一根香蕉,从中间横切,让我和弟弟一人吃半根。爸爸替我剥了香蕉皮,我一口咬下去,顿时觉得自己整个人都飞起来了,自己的每一个细胞都化掉了。我从来没有吃到过这样的美味。那一口温顺和馥郁的香蕉被我包在嘴里,我的牙齿细细咬过香蕉无限细腻的质感,我的口腔轻轻挤压香蕉无限柔和的形体,我迟迟舍不得咽下。这个过程其实可能只有一两秒钟,那一口香蕉不可能一直停留在我嘴里,它很快就会被恋恋不舍的我吞进肚里,永远成为过去。但是事实是,那个第一次吃香蕉的时刻并未成为过去。那个时刻因为太过惊艳,太过惊鸿,在我永不忘却的记忆仓库中的最美妙的房间里,占据了一席之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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