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德威骆以军宋明炜|三人笔谈两地诗(8)

2024-06-17 来源:飞速影视
而后者则快乐地、静静地生活着,等着这些老友不知又从地球哪处发来的明信片。我觉得这是况描这些诗的背景,最童话的样态啊。我这几年因病,常说起话叨叨不休,怕给这本轻灵互奏的诗集添乱,就此打住。
是为记。
宋明炜:“在看见彼此的瞬间,分形出另一个世界”
以军写到我们第一次相识,我记得那时美东已是深秋,阴天还是雨后,红红黄黄的凌乱秋叶点缀在预备抵挡严冬的黑色树木枝干之间,世界颜色都变得深了,在那背景上,好像电影镜头突然仰角打开明亮的画面,我们看着以军和他妻子的年轻快乐无忧的面孔,那时候我们也都很年轻吧。那一年,以军不到四十岁,我才三十出头而已。那时还是二十一世纪初,不算太平盛世,但人们似乎都至少期待新世纪不会比二十世纪更坏。我读以军回忆我俩的交往,一路写下来,过去十几年在上海、台北、麻省的几次重逢,在混沌记忆中点亮许多星花旧影,让经历的一些时间又活过来。我想起,有一次以军(可能是正在旅馆熟睡被我吵醒后)在电话里对我说:明炜,明炜,我们要保证,过很久以后,等你到四十多岁快五十岁,我到五十多岁快六十岁,我们还要像现在这个样子啊!他会这样说,大概因为我前一晚拉住他煞不住车地狂聊科幻到半夜,可能真的让他一夜没有睡好,实在所谓“这个样子”是指任性失礼,但也是自由自在、无拘无束,甚至童言无忌的意思。
那时候以军在电话里说这话,让我感到甜蜜,像是听到了我最敬重的兄长的许诺,那一个瞬间里,我对时间的未来形状完全有着浪漫的画面;那个时候,正是十二年前的丰盛夏日,我想不到时间会是如此锋利无情的单向箭头,此时此刻,我们不正是已到了以军电话里说的年龄吗?写这些字句,我在美东,以军在台北,我们之间隔了半个地球,而我们现在所居的世界连带着不可预期的未来,距离许多年前那个深秋时分的欢乐与无知,早已经撕开了一道不见底的渊深,有如降维宇宙中物理和伦理坍塌、失去时空的秩序与正义、心灵内外的废墟化、和一切数学定律都失效之后的混沌,像以军写过的“洞”里释放出恶魔,阴云密布的天空下,末日将至。我读以军那样珍爱地写我们相遇的一次次时空节点,他夸张地对那些时刻的巴洛克礼赞,而在过去三四年间,以军认真地带我一起策划和出版这一册诗集,我明白这是以军给我的礼物,是在这个星光渐渐熄灭的宇宙中,他用生命中那些明亮永恒的光子编织出的最璀璨的礼物。
以军夸张了我在过去十几年中对他的意义,但作家骆以军对我的意义,除了个人友谊的层面,却发生了全方位的量子革命那样的影响,是以军的《遣悲怀》《西夏旅馆》《女儿》《匡超人》《明朝》给我了一把打开二十一世纪感性和文学的钥匙,以军的全部写作之于华语文学,在我心目中堪比波拉尼奥之于西方文学的意义。但与波拉尼奥经历智利政变那个地球上最后的夜晚,乃至毕生都在面对二十世纪最不可捉摸的恶的主题不同,以军完全是自己从一颗纯粹的文学种子,在漂流的岛屿和虚无的美学中,生根发芽,灌注生命的血浆,长成枝繁叶茂的最盛大有如迷宫无限折迭的华文文学罕见的树型宇宙。以军的小说,从私人到历史到未来,从叙述到伦理到物理,从美学叛逆到认知转型到时空折迭,他比任何一位华文作家都更勇敢地(举起金箍棒)穿梭进入二十世纪战乱、流离、丧失的黑洞,再(使出七十二变)从另一面的白洞中喷射出二十一世纪文学形形色色瑰丽无边的新巴洛克宇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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