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作》新刊︱孙慈姗:“穿越语言之墙”——郁达夫《沉沦》中的“跨语际实践”(6)

2023-05-20 来源:飞速影视
娥媚月上柳梢初,又向天涯别故居。
四壁旗亭争赌酒,六街灯火远随车。
乱离年少无多泪,行李家贫只旧书。
夜后芦根秋水长,凭君南浦觅双鱼。
这是郁达夫的作品,原载于1915年10月6日上海《神州日报》“文苑”栏,题为《八月初三夜发东京,车窗口占别张、杨二子》,可见郁达夫作诗时的具体情境与《沉沦》文本中有很大相似性。仔细阅读上下文可以发现,同华兹华斯的诗歌一样,这首旧体诗也参与塑造了诗歌前后的风景书写。诸如“半痕新月,斜挂在西天角上,却似仙女的娥眉,未加翠黛的样子”“火车在暗黑的夜气中间,一程一程的远去,那大都市的星星灯火,也一点一点的朦胧起来”,便都脱胎于这首诗所营造的情境,甚至可以说是直接“翻译”了诗句。只不过比起华兹华斯所代表的欧洲浪漫主义文学资源,中国传统文学表达对文本景物书写的影响似乎幻化于无形。通过这首诗的创作,主人公在一定程度上解释了自己的处境与心境:异乡漂泊、生逢乱离、家境贫寒、孤单寂寞,俨然是落寞的书生、飘零的客子。
但整首诗最为关键处或在尾联——“夜后芦根秋水长,凭君南浦觅双鱼”。“南浦”在中国古典诗歌情境中常代指友人送别之所,“双鱼”则意为远方人的书信。随着时代变化,双鱼传书不再作为实际通讯手段,而更多地成为不失浪漫色彩的想象,寄托着某种与远方亲友交流、获知对方音信的渴望。由这句诗反观主人公的创作意图,或许才能特别注意到此诗是写给主人公在东京的朋友的,而“旗亭赌酒”这样的典故似乎也暗示了昔日与好友共度的欢乐时光。这样的发现大约会令读者十分惊讶——因为前文已然反复铺陈了主人公的“孤冷”处境,仿佛他果真与世人“绝不相容”,孤独封闭在自己的世界里。但这首诗的内容和创作动机却表明在既无“情人”也无“知己弟兄”的东京,主人公尚有朋友存在,还具备与友人共诉衷肠的可能。诗歌在这里不再是主人公在田园中孤独吟唱、实现自我扮演的道具,而是具备了实体的交流对象。
第二次旧体诗创作出现在文本最后一部分主人公在酒楼的情境中。在这里,主人公肉体上的欲望、心灵中的耻感已接近最高峰。身体充满诱惑性的侍女对待自己和隔壁客人的双重态度再次让主人公感受到强烈的自卑和耻辱,当侍女回到他的房间中因他在窗边欣赏落照而感叹“你真是一个诗人”时,他立刻兴奋起来:“诗人!我本来是一个诗人。你去把纸笔拿了来,我马上写首诗给你看看!”等到侍女出去之后,主人公方才奇怪自己“怎么会变了这样大胆的”。很显然,是“诗人”身份使他忽然“勇敢”起来,而结合后文他的创作可以推断,当自我指认为“诗人”时,出现在他脑海中的大约不是华兹华斯和海涅,而是黄仲则,乃至李白、杜甫(结合作者对这首诗的自评:“慷慨悲歌觉有老杜哀愁之风”)。正如学者所分析的那样,在这样的情境中,旧体诗“成为他在个人与民族双重自卑压抑下用以超越自卑的唯一可能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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